主题
杀手,吉思美
搜集不幸的天使
吉思美最看不起的,就是像G这样的杀手。
为了钱,什么人都可以杀掉,毫无格调可言。有崇高的职业道德,却没有同等崇高的职业情怀,这是吉思美无法接受的。
所以吉思美是吉思美。
吉思美只选择自己"可能愿意"杀掉的目标。
台中东园巷,紧靠在东海学生租屋区,一栋平凡无奇的老旧公寓。
公寓三楼,贴在绿色铁门两旁的春联,左边写着"天增岁月人增寿",右边写着"春满乾坤福满门"。春联的边缘被湿气洇成淡淡的粉白色,左下角还翘卷起来。不知有多少年没更换过。
一个老伯伯,一手抓着渐渐剥落的塑料皮楼梯扶手,另一手勾着装便当的塑料袋,慢吞吞地走着。
老伯伯经过三楼时,又听见斑驳的铁门后传来熟悉的......恐惧的声音。
尖叫声,哭泣声,呜咽声,沉闷的碰撞声,咆哮声。然后是令人更难忍受的沉默!
"唉。"老伯伯同情地叹气,却没有停下脚步,继续往楼上前进。
就跟绝大多数人的反应一样,老伯伯为邻人们正在发生的一切感到可悲,却没有多做些什么。仿佛光凭同情心就足以救赎自己似的。难以忍受,但终究还是采取了无奈的漠视。
门后。
小男孩儿伤痕累累地跪在地上,因过度恐惧停止了哭泣,眼前的一切逐渐昏暗旋转,然后渗透出污浊的咸味。
中场休息。
一个赤裸胳膊的男人拿着木条坐在藤椅上,气喘吁吁地瞪着这个拖油瓶。
气死了。他快气死了。
但男人却想不出自己快气死的"理由",只好不停地殴打小男孩儿,试着找出小男孩儿快把他气死的原因。
暴力中毒......是长久以来发生在小男孩儿身上的悲剧,唯一的解释。
再过不久,失去母亲的小男孩儿可能就要被男人活活打死。
"叮咚。"门铃响。
男人喝着掺了乱七八糟东西的药酒,没有理会。
多半是来讨债的吧?还是有什么水电账单忘了缴?不可能是邻居跟管区的警察或者社工......这些人都不敢打扰他揍小孩儿。自己养的自己揍,是男人少数竭力奉行的原则。
上个礼拜学校老师因为小男孩儿没写功课,用藤条打了男孩儿手心五下,男人知道后一肚子不痛快,跑去学校找老师理论,并当着老师的面将小男孩儿的脸颊揍到整个肿起来,差点儿把他打瞎。
"老师要打他的话,跟我说一声,保证打得很惨!"男人醉醺醺地跟老师这么担保时,老师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。
"叮咚。"门铃又响。
男人不耐烦地拿起酒瓶,摇摇晃晃走到门边,打算一开门就将快空的酒瓶往对方头上砸去。
但男人才刚刚握住生锈的门把,门就先铿铿锵锵地打开了。
"啊?"男人诧异不已,看着站在门口的女人。
女人有了点儿年纪,除了脖子上有一道淡淡的粉红色凸起外,可说容貌姣好。她穿着也有了点儿风霜的黑色长大衣,耳朵塞着乳白色耳机,循着耳机线可以发现,女人的腰际挂了最时尚的ipod(苹果牌硬盘MP3)。
女人啊......还是个漂亮的女人啊......
男人迷迷糊糊看着女人,他不记得今天有叫野鸡外卖啊?
"打扰了。"女人说,却没有"打扰了"的歉意,径自闪过男人发臭的身躯,走进客厅。
男人搔搔头,突然傻傻笑了出来。大概是走错门的妓女吧?自己送上门来的货色,这下可怪不了他,干了再说。
男人打了个酒气冲天的嗝儿,好色地打量女人的背影,却见女人根本不理会他,直接走到被打得半死的小男孩儿面前,蹲下。
"很痛吧?"女人摘下耳机,凝视着一只眼快睁不开的小男孩儿。
刚过九岁不久的小男孩儿,只是恐惧地抽搐。是社工阿姨?天使?还是梦?
"继续下去,活不到十岁吧,你希望那个样子吗?"女人淡淡地说。
这次小男孩儿果断地摇摇头。他只是无力还手,并不是笨。
而女人认真的表情,却适得其反,逗得在旁观看的男人一阵兴奋。
"这样的话,只剩下一个办法。"女人的语气跟她的眼神一样冰冷。小男孩儿抬起头。
"杀死这个男人。"女人。
小男孩儿呆住了。男人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摇了摇头,想再听清楚一点儿。
"你现在有两个选择。"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男孩儿,"第一,我帮你杀掉这个你称之为养父的男人,但你必须将你往后的人生交给我。第二,我什么都不做,就这样走出这个房间。"
小男孩儿完全被吓住了。什么跟什么啊?
男人却笑了出来。哪来的......疯婆子?
男人开始解开快被小腹绷裂的皮带,打算好好享用这个走错门的"妓女"。刚刚正好喝了点儿药酒,果然立刻派上用场,这就是所谓的时来运转吧。
女人看着呆呆的小男孩儿,咧开一抹苍凉的微笑,然后站起。
"既然如此,我走了。走之前给你两个忠告,趁你养父睡着时去厨房拿把菜刀,往这里割一刀。"女人指着自己的脖子上、那条淡淡的粉红色疤痕。
小男孩儿愣了。
"要不,就趁上学时逃走吧。只要什么都愿意做,逃到哪里都可以生存。"女人转身就走,无视已将裤子脱下的猥琐男人。
男人笑吟吟伸出双臂拦在门前。"玩一下再走吧!"他嘻嘻笑地提议,被酒精毒化的身体摇摇晃晃。
女人眯起眼睛,一股浓烈的杀意吓退了男人,那话儿也顿时软掉。
女人戴上耳机,面无表情地走出门,转下楼梯。毫不恋战。
"杀死他!"男孩儿突然大叫。
女人停下脚步,笑了。一把弹簧刀刷地从手腕上的特制鞘柄弹出。
男人大骇。虽然他不清楚这是不是酒精中毒的幻觉,但他还是仓皇地想将门关上。
来得及吗?
女人一扬手,刀子化作一条银色的线,穿过老旧楼梯的竖把空隙,瞬间插进男人的眼窝。
"啊!"男人惨叫,手放开,跪在地上。
女人慢条斯理地爬上几阶楼梯,拨开门。关上,反锁。
"对于怎么杀死他,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?"女人耸耸肩,端详了小男孩儿的伤势几眼。
小男孩儿张大嘴巴,他这辈子有过太多次这样的想法了,现在真有机会,脑袋却一片空白。
"那随我了?"女人不置可否。
这样的话......女人并不打算花太多精力凌迟这个男人,所以她只是将痛到快疯掉的男人踹在地上,将ipod的摇滚音量调到最大,然后好整以暇地补上剩下的九十九刀。
当着小男孩儿的面,对着他那称之为养父、却绝对不配的男人,整整补上九十九刀。鲜血将客厅地板渍成一片红色的海,空气中都是咸咸的腥味。
拥有一切杀手应该知道的解剖学知识,女人精确地计算每一刀对身体的伤害,将"痛苦"与"失去生命"做了壁垒分明的区分。直到撕开喉咙的第一百刀,两者才迅速地连接起来。
男人在剧烈的痛苦中断气。
小男孩儿突然放声大哭,大哭。那是一种彻底解放的痛快。对于男人的死,小男孩儿只觉得世界首次绽放光明,上帝首次对他释放善意。
今天在学校作文课一个字都没写,只好带回家完成的作文题目"生命的意义",小男孩儿总算有点儿眉目了。
女人从怀中丢出两张A4纸,说:"我叫吉思美。"
"会写字吧?好好读熟它,然后在这张让度人生的分期付款契约书上签个名,盖手印。一份给我,一份给你自己。如果你怕被警察发现就烧了它,反正我还有备份。"女人坐在藤椅上,在血腥味浓稠的空气里打开手中的剪贴簿,看着里头许多份按照章节整理好的连载小说。
一份只属于黑暗、只存在于杀手圈的实时快递故事--《蝉堡》。
小男孩儿看着莫明其妙的两纸"契约"。
条款一:我愿意在成年后,将每年薪水的十分之一,汇入杀手代理人(吉思美)的银行账户,一年一次,至死方休。
条款二:如果无法或不愿实践条款一,视为背弃委托。对于背弃委托后发生在我身上种种不可思议的灾难,都是很合乎逻辑的。
解除合约条款:如果我找到一个需要杀死某人、却无力执行的小孩儿,帮助其狙杀目标并签订同样契约后,便可与原杀手代理人(吉思美)勾销旧契约。
吉思美的银行账户如下:×××××98
墙上时钟的嘀嗒声,映衬着这僵硬的沉默。
"你也可以不签。"吉思美无精打采地看着墙上的时钟,说,"根据这附近人家的冷漠,警察还有五分钟才会到,或者更晚,或者不会到。我可以慢慢把你杀死,然后再走。"
于是小男孩儿立刻跪在地上,用拇指蘸上地板上的浓血,将契约盖了个天花乱坠。
"要努力活着,人是我杀的,你不必想太多。只要记得按时汇款就行了。"吉思美拿走其中一份,卷起,敲了敲小男孩儿的头。
小男孩儿猛点头,他早已将身上的瘀青与擦伤忘得一干二净。他的人生,已经没有了负担。从此,他也不再有理由,哭诉自己挫败的人生,是来自童年不幸的遭遇。一切都要靠自己。多么美妙!
"再见了。"吉思美走到门边。
小男孩儿突然很感动,眼中噙着泪水。
"我还会遇见你吗?"小男孩儿竟对这位杀父仇人恋恋不舍。
吉思美头也没回:"那要看你将来的小孩儿,有没有这个需要啦。"
她笑,然后消失在冷漠又缤纷的旧公寓楼梯里。
律师的分类里,有种叫"公益律师"。他们便宜,甚至无偿,只提供最基本的服务--义务辩护。
是的,如果你没钱,却又不得不杀一个人时......
我会介绍你"吉思美"。特别当你只是个孩子的时候。
孩子会有想杀死的人吗?听起来似乎很荒谬,但如果这个问题有了笃定的答案,这个答案便几乎完全具备了所有该被杀死的要件。
家,是一个人的起点:肉体毒打,精神虐待,乱伦强奸,囚禁枷锁......当恐怖的元素被包含在家这个定义里时,这些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痛苦便转嫁在孩子身上,于是扭曲成一个又一个人格变态的犯罪者。
起点,变成了终点。
最后,孩子成为了父亲。成为了那个他曾经仇视、畏惧的恶魔。逃避这样自我仇视与莫名恐惧的方式,竟是无可奈何地取代当初施暴的原点。
这,吉思美不能接受!
身为一个公益杀手,提供基本的杀人服务,吉思美用两个条款、一个反条款,便买断了你的人生,让你用人生的分期付款,支付你一辈子仅有一次的买凶杀人。
你的人生不再有借口。因为吉思美用血替你杀开了出口!
"天啊,别跟我谈吉思美,我头会痛。"G给了吉思美这样的评价。
吉思美在不是吉思美的时候,有另一个名字。Ramy。
Ramy是个很容易做噩梦的平凡中年女子。这个平凡中年女子习惯在噩梦过后,上网找人聊天。
这夜,Ramy又在纠缠多年的噩梦后倏然惊醒,一身冷汗。淋浴后,她冲了杯热茶,打开用了许多年的黑色麦金塔powerbook,登上网络,看看有没有熟悉的人在线。
"这么晚,又被噩梦吓醒了?"是月。
"整天挂网?在找援交,还是一夜情?"Ramy快速响应,脸上挂着难得的笑容。
"淋浴不能治疗噩梦,杀人也不能。还是去看医生吧。"月。
"要你管。"Ramy笑笑,并不介怀。
"我认识一个还不错的精神科医生,擅长催眠,说不定可以将你不愉快的记忆通通封锁起来,就算你偶尔想怀念一下也没办法。"月的打字速度很快,因为月花在跟计算机对话的时间很长。
"催眠?还是杀人实在。"Ramy捧着热茶,感受手心传来的暖意。
"你该不会上瘾了吧?不需要引述弗洛伊德就知道你有毛病。"月。
"呵呵。"Ramy的手指在笑,人也在笑。月这小子,最能逗自己开心了。
"其实你每年光是抽我十分之一的酬劳,就可以过得挺好不是?该想想退休,环游世界那类的事了吧?"月好意。
"再说吧。这个世界需要的......嗯,你知道的。"Ramy收敛起笑容,叹了口气。
这个世界需要有个人,搜集他人可能的不幸。
如果当初有人,像吉思美这样的人,帮她杀掉那夜夜将肮脏龌龊的身体压在她身上的继父,那么,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今天的吉思美了。
没有那个搜集、背负他人不幸的吉思美,Ramy就只是Ramy,可能是个公务员、考古学家、演员、作家、老师......不论成为人海中的谁谁谁,但决不会成为乐于染红自己人生的杀手。
"......聊别的吧?"网络另一端的月,明显感受到Ramy正回想起她最不该回想的丑恶往事。
"嗯。"Ramy。
"看过我更新过的网页么?有没有想杀的人?"月。
"哈,我捐了那个死光头几刀。"Ramy笑了出来。
月是吉思美第一次执行任务的委托人,也是第一个与吉思美订下契约的孩子。
几年了?Ramy从没算过。
随着吉思美的活跃,这些年月也成长了很多。尽管在常人的眼中,月的成长极为可怕,有着恶魔的称号。所幸,私底下的月还是拥有一贯的、令人舒服的优雅。
两人越聊越远,渐渐的,不再提杀人的事。
杀人的事杀人的时候想就可以了,而噩梦就留给睡着的自己吧。
闹钟响了,早上十点。
打开电视,新闻里依旧马拉松式地播报着昨夜发生在东海别墅区的凶案。
Ramy一把拉开窗帘,看看电视外的真实世界。
梧栖海港的风带着盐的气味,湿润地吹进Ramy独居的屋子里。好天气。
"有阳光就是好天气。"Ramy自言自语。
Ramy最喜欢在早餐后脱掉鞋子,踏着梧栖高美湿地软软的黏土滩,慢慢走向慵懒的大海,将双脚浸泡在包容一切的海水里。可惜,今天是没有那个运气了。
"吉思美,应该出动了。"手机振动,上面显示着简单的讯息。讯息的来源,是吉思美专属的三十七个线民之一。
Ramy拿起手机,用加密的方式拨了通电话。
"在哪儿?"
"板桥。不过情况有点儿特殊。"
"特殊?"
"潜在委托人希望先跟你见个面。"
"等等,潜在委托人事先知道我?"
"是的,事实上,是潜在委托人用特殊的关系找上了我,而不是我的观察找到了潜在委托人。"
"有这种事。约在板桥哪儿?"
"晚上八点,大新庄棒球打击练习场。"
Ramy挂上电话,真是个需要好奇心的case(个案)。
从衣橱里拿出一件帅气的黑色猎装、一个棕皮包包、跟一柄由J老头打造的短柄刀。出门前,Ramy打开挂在门前的绿色信箱,拿走了她应得的快递小说。那是她等会儿在火车上的娱乐。
从现在起,吉思美登场。
从沙鹿站出发,仅能选择停站较多的海线列车。
吉思美并不赶时间,还刻意挑了慢吞吞的复兴号,好让自己能慢条斯理地将最新的《蝉堡》剪下,贴在剪贴簿里预先留白的页面,然后细细品读。
来到位于台北县的板桥,在空荡荡的地下车站吃了顿简单的晚饭,又转乘公交车,吉思美才来到与潜在委托人约定的地点。
大新庄棒球打击练习场。
解开缠了一天领带的上班族、无所事事的大学生、成群结党的高中小伙子,各自卷起袖子,走到依照球速划分的打击区,豪迈地挥棒。
砰砰砰声此起彼落,有的沉闷杂乱,有的清脆悠长。
但吉思美并不想试试挥棒的快感。她只是从柜台前拿了份苹果日报,坐在打击区后随意翻看。
"你就是吉思美吧?"声音来自后面,果然是个小鬼。
但吉思美没有转头,也没有应话。
"你好,我就是委托人。不好意思,因为我好不容易才摆脱监视,时间宝贵,我可以坐到你前面吗?"声音的主人不等吉思美反应,就急切地绕过她坐下。
吉思美打量着潜在委托人--穿着建中的卡其色制服,绣着一年级该有的学号号码,一脸稚气,却有着与稚气不成比例的诚恳表情,还背着书包。
没有外显的瘀青或伤痕,看不出受了什么虐待。说到底还是个普通高中生。
"我听过你很多事,想了很久,我想我只能请你帮这个忙了。"委托人清澈的眼定定看着吉思美。
"自我介绍吧。"吉思美低头看着报纸。
"我叫陈庆之,读建中一年级,功课很好,第一次段考是全校第七名,第二次段考是全校第五名,上个月在全省数理竞赛得到第四名,以一个高一生来说是很不容易的。"庆之说。
那关我屁事......如果是G的话,大概就直接冲口而出了吧。
"所以呢?"但吉思美不是G。
庆之点点头,吉思美务实的个性让他稍稍放下心。
"我的父亲是个黑道,大家都叫他金牌,在道上非常有名,以前还当过几个常常上报纸的大帮派老大。至于现在,那些挂名的帮派老大都是他指派的小弟,见了面还得对他鞠躬奉茶。简单地说,我爸他坏透了。"庆之神色平和,仿佛在说着与他毫不相干的事。
"如雷贯耳。"吉思美当然知道金牌。
身为黑社会幕后总司令的金牌,的确坏透了。因为金牌有让他坏透了的资源与后盾:钱,跟能用钱得到的一切。
"我要你杀了我爸。"庆之直捣重点。
"是吗?看不出来你爸有虐待你啊。"吉思美失笑。
接下来,一定是个有趣的故事。
"上个月,我爸为了庆祝我拿到数理竞赛的第四名,竟然包下整间酒店,叫两个红牌小姐轮流陪我。他把我灌醉后,还找了个日本AV女优让我告别处男时代。"庆之沉痛地说,"但我爸他根本忘记,他已经帮我告别处男三次了!"这算什么大头鬼啊!
"你不高兴吗?"吉思美忍住笑。
锵,锵,锵......打击区不停传来断断续续的棒击声。
"身为一个立志向上的中学生,我觉得很可耻。"庆之握紧拳头,继续道,"更重要的是,我爸还信誓旦旦跟我保证,下次有谁敢排名在他儿子前面,就要把他的手折断,叫我放一百个心。"庆之顿了顿,像是平息怒火般地松开拳头。
"生长在这样的家庭,我无法期待会像一般的孩子一样平凡长大。从小我就知道有这样的爸爸对我会有多么恶劣的影响,但我就是无法摆脱他,摆脱那些常常到我家鞠躬哈腰的黑道叔叔伯伯。我努力用平凡人的方式活到今天,但我清楚,再这样下去我会撑不住的!"
"撑不住?"吉思美深呼吸,和缓肚子里翻腾不已的笑意。
"是的,我爸规划我在高中毕业后就继承他的黑道事业,从三个堂口的联合总干事开始慢慢做起;也因为我英文不错,所以还要帮他管理对菲律宾的海洛因进口事务,跟对泰国的枪支买卖。"庆之说着说着,神色间又开始激动。
吉思美面无表情地看着庆之,庆之只好再接再厉。
"我爸一有机会就笑着提醒我,他之所以不动一个叫山猫的黑道老大,原因就是要等我年满十八岁的那天,叫人将山猫老大绑起来丢到我前面,要我这个做儿子的帮他开这枪,当作我踏入江湖的礼物。"庆之悲愤不已,"可我为什么要杀人?我好端端的干吗要杀人?我一杀了山猫老大就等于跟半个黑社会作对,那时我就算想要退出也绝无可能!"
"听起来很糟糕,但你不能跟他说,你想上大学再进黑社会吗?"吉思美耸耸肩,肚子里却笑坏了。
"想都没想过要跟他提。我没有哥哥或弟弟,是整个黑道家族的独子,就算我熬到大学毕业还是得继承肮脏的家业,时间对我来说毫无差别。念完大学,只会让我在放弃光明人生时生出更多的悔恨。"庆之咬牙。
吉思美完全明白这位黑道少年的忧郁了。为了平平凡凡地度过人生,度过一个跟黑道毫无瓜葛的人生,这位抑郁少年决定雇用杀手宰掉他的黑道父亲,从此一干二净。但这么想,也未免太天真了!
"有没有想过,就算金牌死掉,你就真能斩断跟黑道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?一定会有人出来推举你继承家业,或是拱你出来做些什么,到头来只是加速你成为黑道的一部分罢了。"吉思美淡淡说道。
"如果我不要那些脏钱,就不会有盘根错节的问题。"庆之很有把握。
庆之对黑社会的了解,来自于他看过太多的黑社会。如果见面时没有双手奉上写了漂亮数字的支票,他爸根本懒得看那个人一眼。
这就是黑社会。没有钱,就没有义气的世界。
"就算你说得对吧。回到原点,你是怎么找上我的?"吉思美。
吉思美的线人有社工、心理咨询师、警察、学校老师、护士、医生、甚至还有检察官、法官等。但由于信息的鸿沟,通常都是吉思美的线人找到潜在的委托人,而不是倒过来。
"我从一些垃圾的对话中知道你的存在,跟你的作风。我想,能开启我真正人生的就只有你了!"庆之说,语气不像在拍马屁。
"你每个月的零用钱有多少?"吉思美放下报纸。
"一百万。如果我花不到一半,帮我管账的阿福就会被打断腿,而且我爸规定花掉的钱里至少要有一半必须花在不三不四的地方,例如召妓或是赌博。因为我爸说钱这么多,如果不乱花怎么花得完?这让我非常非常困扰。最后我只好把钱都乱分出去......结果......"庆之越说越气。
吉思美抖抖眉毛。
"结果适得其反,每个人都跑来跟我说,如果有人要杀千万别客气之类的话,还帮我去恐吓学校老师。"庆之鼻子一酸,却忍住不让眼泪掉下。
"就算必须花掉一半,你的账户里还是存了不少钱吧?一千万?两千万?"吉思美扶着下巴。
"三千四百零七万。"庆之无奈地说。
"有这么多钱,为什么不找G?"吉思美就事论事:"G的实力是最顶尖的,而且接单就杀,就算是金牌那种等级的也逃不过G从肝脏贯入的子弹。如果是我,失手的几率至少是一半。"
"我不信任没有美好理想的人。会被钱收买的人,也一定会被更多的钱收买回去。如果G把我聘他杀人的情报转售给其他人,至少值一亿。"庆之。
不,不是这样的。找G,就跟买凶杀人没有两样。但找上自己,多多少少会有点儿大义灭亲的光明感吧。
吉思美即使看穿这点,也不说破。
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存在的真实理由,跟表面的原因。不需要逼迫任何人将真实的那部分袒露出来。
每个人活着,都需要一两个秘密。没有买凶杀人的记忆对庆之往后的人生,肯定会好过不少。自己又何必揭穿他呢?何况,吉思美本就打算将复仇跟罪恶感集中到自己一个人身上。
"撇开乱七八糟的插股,我父亲底下有八间还算干净的公司,有货运、钢厂、成衣、客运、营造、出租车联营、鞋厂,甚至还有一间小唱片公司......里头每个女歌手全都是我爸仔细做过身体检查的。总之,这八间公司每年的获利丰厚,我爸死后全归我所有,每年十分之一的报酬一定按照契约结算给你。"庆之诚挚地握紧双手,"希望你在解救我的人生之余,能享有应得的报酬,我深切知道要杀掉我爸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任务!"
原来这聪明的孩子已经想到这一步。但。
"看起来,你还真是个很为人着想的孩子呢。"吉思美冷淡地说。
庆之知道,吉思美说的是反话。她话中的讥讽之意,指的是杀了金牌的唯一后果:被黑道通缉,下绝命追杀令。
"夺走一个人的性命很自私,但强力干涉别人的人生也很自私。我无法承受这样的人生,只好厚着脸皮请你帮这个忙。"庆之难过地说,"我爸死后,道上会为了钱乱上好一阵子,真正会为报仇这种没意义的事找你的人并不多。而且,我会想办法嫁祸给另一个帮派老大,希望没人会怀疑到你的身上。"
庆之果然还是太嫩了。黑道追猎杀手,并不是少见的事。黑道也没有想象中的愚蠢。
但,吉思美是个很有原则、很有职业道德的杀手。她从包包里拿出一份契约书。
"签了它,一辈子都别忘了你现在想要的人生。"吉思美淡淡地说。
要杀金牌,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在今年的黑道榜中榜里,金牌名列第六。
某种意义上说,名次也意味着要杀掉这个人的难度,跟随之而来的代价。
据说上个月有个一流的远距型杀手收了单,预备在某个大厦顶楼狙击金牌,却因为委托人早一步被金牌干掉而漏了风声,导致那杀手不仅没成功,还被金牌的手下杀成重伤,从此没了消息。(事实果真如此吗?详情请见21期《武侠版》之《杀手,鹰》。)
他死了么?
杀手在活着的时候就没什么人关心,更何况半死不死的。
吉思美回到了梧栖的海边小屋,变成Ramy,上了线。
"你确定要这么做?"月。
"看不出拒绝的理由。"Ramy。
"太难了吧。"月。
"所以更可想见,那个高中生背负的人生有多难摆脱。"Ramy。
"啧啧。"月。
":)"Ramy。
"我直接说了吧,金牌有很多护卫,最好还是从上面远远放枪。"月好意提醒。
"你知道我从不用枪的。"Ramy不在意。
用刀子的杀手已经不多了。理由不一,大多数用刀的,都是无可救药的风格问题。吉思美的理由很简单。从她杀第一个人开始就没有用枪的欲望,因为她杀死的对象都没有用枪的必要。所以长久以后,吉思美根本不懂用枪。
"需要帮忙就说一声。"月。月的字在屏幕上顿了顿,犹疑了一下,才继续出现。
"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原因,但也许我也有个理由杀他。"月。
"多谢,我请不起你。"Ramy哈哈一笑,月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得意。
Ramy想起初遇月的画面。
当时自己刚刚从大学毕业,在家扶中心担任社工,一个月薪水两万八。而月,则是自己辅导的第十七个孩子。
档案上写着"长期受虐",验伤单的花样琳琅满目。每次见到月,他的身上总有新的伤口。
但月从来不哭。
辅导室,桌上堆着积木与行为量表。正值梅雨季节。
"我劝你还是别浪费时间,我不需要辅导或安慰。"月静静地说,"我很清楚自己没有犯错。"
"我知道。"Ramy当然知道,自己当初也没有犯错。但辅导是制式的流程之一,而Ramy的薪水就镶嵌在这个流程里面。
"再过几个月,我就满十四岁了,如果到时我没被我爸打死的话。"月看着窗外,雨下个不停。
Ramy听了很心酸。看到月,就仿佛看到当年无处可躲的自己。无处可躲到,干脆在颈子划下血流如注的那一刀。
"那个人打我也就算了,再怎么打也改变不了我不会成为他的事实。但打我妈我就无法忍受了!"月随手摆弄着桌上的积木,虽然他不是那种会花心思在积木上的小孩儿。
"我正在计算那个人打我妈的次数,从我开始记录,已经八十四次,而且还越来越频繁。"月看着手上的积木,用超乎冷静的语气说出更惊人的句子,"如果那个人再不收手,等到第一百次的时候,我就会杀了他!"
Ramy愣了一下。
"姐姐你放心,这么做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。我研究过法律条文了,只要我在十四岁以前杀了那个人,就不必坐牢,只要加强心理辅导跟定期向派出所报到等等。算一算就是下下个月了,到时候再请姐姐多多指教吧。"月将积木放回桌子。
Ramy仍旧说不出话来。
"对了,我还记得姐姐跟我说的那个故事,我知道那个故事是真的。"月的眼睛洋溢着天真无邪,"姐姐的继父还活着吗?如果还活着,我顺便一起杀掉吧,反正法律会保障我杀人的权益。"
Ramy突然流下眼泪。
"这点小事不需要姐姐挂在心上。"月皱眉。
Ramy摇摇头,摇摇头。在那个时候,她突然心灵澄明。
明白了当初朝颈子划下那一刀,神却没有带走她性命的理由。
一个星期后,月口中的"那个人"在住处的楼梯间,被一个身穿粉红色雨衣的怪客乱刀刺死,现场血迹斑斑。
Ramy像是突变般分裂出另一个需要冷酷的个性与名字。
吉思美。
此后Ramy到空手道馆、跆拳道馆、柔道馆学习格斗,但Ramy很快就发现,杀人并不是格斗,两者之间几乎毫无关联。于是Ramy自行摸索把玩刀子的技巧,直到刀子成为自己深深信赖的杀人工具。
比起杀手间最常见的师承制,吉思美的诞生就像是天命般的自我培育。所以,吉思美比大多数的杀手都要弱。
因为弱。所以强!
为了杀金牌,吉思美花了一个礼拜认真做了功课。
多亏委托人庆之从网络传来他黑道老爸的每日行程,让吉思美得到充分的信息,甚至她还会跟庆之直接讨论最好的下手地点与时机,最后总算理出一个尚堪执行的暗杀脉络。
金牌每个礼拜四晚上都会去三温暖,在三温暖里一定会叫小姐,小姐服务的过程也会有保镖在房间外守着。为了面子,金牌即使已经完事,还是会在房间里多呆半个小时。
去完三温暖,金牌会去当红的编号七情妇家彻夜打麻将,陪打的对象不外乎情妇的三姑六婆、闺中好友或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,而保镖依旧会在房间外的大厅看电视。
大约在凌晨三点半,金牌如果不在情妇家过夜,就会搭乘防弹奔驰离去,回到戒备森严的阳明山别墅。
除了得过跆拳道亚运银牌的司机,在金牌所有的行程里都有两个像熊一样的保镖陪护。一个是退伍军人,一个是因贪污被革职的刑警,如果没被命中要害,他俩都有身中数枪不倒的硬挺本事。何况这两个保镖总是穿着防弹衣,那重量对他们来说只是微薄的体力消耗。
如果用枪暗杀,机会不会没有。但执意用刀的话,难度陡然翻了几番,几乎根本没有机会。乍看下无懈可击,却可以从保镖的疲累程度上着手。致命的读秒就埋在保镖即将交接的凌晨。
从精神疲乏的角度,紧绷了一整夜的保镖最容易在交接前夕松懈心神;用医学常识来看,凌晨时人对周遭温度的感受力会最敏感,血管容易因逐渐降低的气温收缩,瞬间判断力也因为体温、疲倦程度等因素延缓百分之二十。
凌晨三点四十五分,将是金牌从黑道榜中榜跌出的时刻!
网络。
"保镖通常会在快上车前交接,也就是车子里直接坐了新的保镖,在情妇家外面等着换手。所以从情妇家走出来、还没到车上的十几秒内,就是暗杀最容易成功的时刻。"庆之。
"情妇平时有保镖吗?"Ramy。
"没有。我老爸看多了A片,在意情妇红杏出墙的程度远大于关心情妇的安全。所以之前的确也死过两个情妇。"庆之。
"了解。"Ramy。
"或许杀了我老爸后,才是你危险的开始。车上的保镖不会放过你的,你一定要小心。虽然我帮不上更多,但总可以安排一辆可靠的车在附近等你,你知道的,我总养了几个拿惯我钱的亲信。"庆之。
"没你的事。"Ramy立刻回绝了关心,并下了线。
但吉思美得知这个重要情报后,并没有立刻执行暗杀计划。
连续两个礼拜四,吉思美都没有出现在那致命的凌晨三点四十五分。
庆之等得非常焦急,每夜都挂在网上直到破晓,就连白天上课时也用PDA(掌上电脑)上网等待,却再也没看见吉思美的网络化身出现。
直到第三个礼拜四。
凌晨一点半,金牌老大从三温暖出来,在保镖的护送下神清气爽地坐上防弹奔驰,前往情妇七号的别墅。
途中停了两次,由保镖下车买几个卤味跟小菜。
到了情妇家里,两个熊一样的保镖在麻将房外的小厅坐下,自己从柜子里挑了一部动作片影碟,百无聊赖地看了起来。
但一个黑社会顶级老大的安全护卫,怎么可能只有两个保镖跟一个司机轮班担任?会这么想的人,未免太过天真。
跟在金牌老大身边的人,司机、保镖、小弟、拜把兄弟、情妇、通风报信的肮脏警察、卧底在他帮的喽啰,都只知道自己负责的那一部分。每个人都只是安全机制中的一个小螺丝钉,就连金牌的独子也不例外。这才是保命之道。
在小厅播放电影的电视机旁,还有一个监视器屏幕,里头共有九个画面,分别监看这栋别墅的三个出入口,与六个假死角。
情妇家的确是没有保镖,却有三个曾担任霹雳小组的神枪手在对面公寓租了一间阁楼,轮班用望远镜监视可疑的进出,他们都有权限直接打电话警告金牌老大。如果有人想要偷偷潜入这栋别墅,或是意图接近,绝对逃不过保镖跟神枪手的法眼。
麻将房外,两个保镖的身上各有一把上膛的手枪,小厅桌子底下的夹层里,藏着两柄短斧跟手榴弹,放满CD跟DVD的柜子后还有两面防弹盾牌,准备在枪林弹雨中护送金牌老大离去。
此外,等在情妇别墅外头的奔驰司机,并不知道每天都有另外两组不同的秘密人马正全天候盯着自己,共计四把乌兹冲锋枪跟一千多发子弹,随时支持陷入火网的金牌老大。
如果有人想出卖金牌老大,彼此监视的人马就会立刻发觉,格杀勿论。更遑论杀手。
死在金牌老大手下的杀手不计其数,每个都比吉思美还要专业,还要强!
麻将房里,烟雾缭绕。
牌桌上才刚刚进入西风圈,卤味跟小菜就已被吃空了。
金牌老大抽着雪茄,露出长年被槟榔渣渍红的闪闪金牙,笑着堆牌,一叠厚厚的千元钞票压在手边的烟灰缸底。
"暗杠,今天运气不错啊。哈哈,哈哈。七索!"金牌老大得意洋洋,从海底补牌,随手又丢出一只。
"哎呀,打了这么久都还没开和,人家要吃红啦!三万。"情妇七号撒娇,烟视媚行。
"三万啊?吃一下......喂吃中洞,真不愧是好姐妹。西风!"情妇七号的好友小真,笑吟吟丢出一只西风。
"那我也不客气了,杠。一路归西。"情妇七号的新朋友珍妮,冷不防从袖子底弹出一柄寒芒四射的刀。
金牌老大傻眼,情妇七号与小真也傻眼了。
一道银光从珍妮的手中刺进金牌老大的肋骨缝,直捣心脏。金牌老大只是张大嘴,瞪大眼。
珍妮的手腕催动,刀身一搅,金牌老大的五官随着简单的刺杀动作扭曲在一起,大量的血水暴出,喷溅到牌桌旁其他三人身上。
缺乏氧气跟过度的错愕,令金牌吭都没吭就瘫在椅子上,只剩下垂晃的双手有一搭没一搭地颤动。
情妇七号惊恐不已地捂着嘴,却不敢叫出声来。小真则被珍妮沉重的手刀斩昏,趴倒在牌桌上。
"冷静,就可以活下去。"珍妮,不,或许应该称她为"吉思美"。
吉思美冷漠地看着情妇七号,拿起卫生纸简单擦拭染血的刀子。情妇七号颤抖地看着眼前,这两个礼拜前才刚刚熟悉起来的新牌搭子。
原来是这么回事!这个女人千方百计输给自己一百多万,博得自己好感,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刀。
"想办法把我弄出这里,你就可以活下去。"吉思美微笑,从金牌老大的尸体上找到一把枪,上膛,交给情妇七号。
吉思美的微笑仿佛在告诉她:你该不会以为,凭着这把枪就可以扭转局势吧?
情妇七号不愧是大哥的女人,惊惶过后立即镇定下来。
"那些保镖都还穿着防弹衣吧?"吉思美。
"嗯。"情妇七号。
"一个一个叫他们进来,你射大腿,我剁脖子?"吉思美提议。
撇开别墅外的护卫,得先清除窝在麻将房外看影碟的两头熊。
杀人不难脱身难。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开始。
出租车。
吉思美摸着颈子上,那道粉红色的扭曲凸起。
那次自己都没取走自己的生命,这次当然也死不了。
结束了。
情妇七号呆呆地坐在吉思美身旁,脖子以下都是斑斑血迹。
"辛苦了,这次遇到了特别麻烦的委托吧?"司机看着后视镜,颇有深意地笑笑。
"开你的车。"吉思美瞪了他一眼。
多亏了偷偷跟着她、并暗中帮忙的月。
月占据了一个漂亮的角度,远远从高处射下几颗子弹,利落地处决了几名埋伏的保镖,就连藏在阁楼的神枪手也没有逃过一劫。靠着月,吉思美跟情妇七号才能全身而退。如果不计入吉思美右肩上枪伤的话。
"要送你去医院么?"司机好意。
"不必,看到汽车旅馆就停下来。"吉思美拍拍情妇七号颤抖的手,安抚似的。
五分钟后出租车在汽车旅馆里,将脑袋空无一物的情妇七号放下。吉思美让她好好洗个澡,睡个觉,呆到她想走的时候再走。
至于情妇七号最担心的问题......其实目击者都死光了,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她曾经帮助过暗杀金牌的凶手。或者应该说,也不会有人无聊到去追究。
吉思美在出租车上,用司机提供的急救箱工具止了血,简单处理过伤口。她处理伤口的经验丰富,毕竟从小到大被打惯了。所幸子弹没有留在肩上,而是直接贯穿,否则吉思美可能痛得晕倒。
"到哪儿?"司机看着后视镜里嘴唇苍白的吉思美。
"台中梧栖。"吉思美闭上眼睛。
从大衣口袋中拿起两个乳白色ipod耳机塞住耳朵,选了几首适合放松心情的爵士乐,按下播放键。
司机微笑,没有打扰困倦至极的吉思美,将车内广播的音量降低,窗户降低三分之一,从容地在滨海公路上飞驰。
黄色的出租车朝着爽朗的阳光海风前进。
一个半小时后,吉思美又可以是平凡的Ramy。
将双脚踏在湿湿软软的泥岸上,一边吃三明治,一边翻看最新的《蝉堡》......
金牌老大的丧礼冠盖云集,必须借用县立体育场才装得下前来致哀的众多访客。
政坛三党领袖都送来了花篮与挽联,前三十大企业都派了公司代表来吊唁,地方议员跟立委更是汗牛充栋。
数百名穿着一身黑、剃小平头的牛鬼蛇神满场穿梭。停在告别式会场外的黑色名贵轿车绵延了两公里,连警察都得全员出动,疏通市区的交通。
没有人会猜到,金牌老大的死是吉思美下的手。
金牌的手下与拜把兄弟将矛头指向山猫老大,他们两个黑社会大哥大之间的恩怨纠葛缠绕不清,不管是谁杀了谁都不会令人感到意外。
唯一能提供线索的情妇七号,却被人发现惨死在某汽车旅馆内,警方赶到搜证时,发现情妇七号的致命伤是一颗贯穿眉心的子弹,她死前还遭到无法想象的恐怖轮奸。
几天后,山猫老大插股的四间酒店被砸得稀烂,一个经理跟三名围事被冲锋枪扫成蜂窝,其中一间酒店甚至还被扔进手榴弹,连上班的风尘女子也不放过。
一场可怕的黑道火并,山雨欲来。
虽然没有人怀疑到吉思美身上,但在月的强烈建议下,Ramy还是勉为其难地收拾好行李,到欧洲避避风头,也顺便散个心什么的。
"到了哪里写封email给我。过一阵子去找你。"月说。
就这样,飞机停在伊斯坦丁堡的小机场。
"Take me to...... Cinderella Hotel。(请载我去Cinderella旅馆。)"Ramy上了机场外排班的出租车,随手指着自助旅行导览中一个小旅馆的图片简介。
十七分钟后。
Cinderella 旅社的昏暗柜台,戴着老花镜的妇人看着过期的杂志,身后的炉子正烧着一壶开水。导览中对这间旅社的介绍果然很地道。四十五年的历史,四十五年的陈旧。
旅行并不是搬家,Ramy没有携带什么行李。
要说有什么特别的东西,大概只是那台黑色的powerbook笔记型电脑躺在手提袋里,维系着她与太平洋小岛的某种在线归属。
她喜欢这样的小旅社,低调,缓慢,充满流浪的慵懒气味。
"Already order(可以登记了吗)?"妇人慢吞吞拿出一本厚册,推推眼镜。
"Not yet。 Just give me any single room(还没有,请先给我一个单人间)。"Ramy微笑,还戴着从机场出关后就没拿下来的ipod耳机。
"How long will you stay(你准备呆多久)?"妇人抄写着Ramy的护照号码与名字。
"I'm not sure, maybe three days or more(还不太确定,也许三四天吧)......"Ramy摊手。
"Room 404(404室可以吗)?"妇人将一串钥匙从抽屉里拿出。
"That's ok, I can go alone。 Pay in cash(当然,我可以自己去房间。给您)。"Ramy将几张钞票放在桌上,接过钥匙,笑笑走上柜台旁老旧的阶梯。
房间404,有个可以看见旅馆后院大枫树的窗。大枫树生得不怎么漂亮,树干歪斜,有些怪模怪样,但毕竟还是火红的艳丽。
有窗户,光线良好,尚令Ramy满意,让她假装忽视那张摇摇晃晃的木床。
Ramy将水煮开,为自己沏了杯热茶。
"开始有旅行的感觉了。"她坐在靠窗的小椅上,享受着枫树边的黄昏。
三辆黑色轿车停在旅馆门口。
Ramy皱眉。尽管没有受过严格的师承训练,但当了十几年杀手,再怎么样也会生出些第六感般的直觉。
刻意降低的缓慢爬梯声,揭露出来者非善的意念......大约有五到七个人?
Ramy沉吟片刻,却放弃任何动作。
她的提袋中并没有流浪不需要的刀子,她也不打算从四楼的窗口冒险攀下去。因为有两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正攀过墙,神色不善地潜进旅馆后院。这些都一一看在Ramy眼底。
"原来是这么回事。"Ramy小心翼翼地捧着杯子,啜饮着手中的热茶。
该来的,必不会错过。自己需要的,只是等待。等待每个杀手各自的结局。
Ramy省下了叹气。她所拥有的,不过是杀手不多结局的其中一个版本,而且还是毫不意外的那种。何况自己这辈子已叹了太多的气。
门被踹开。
四张鹰勾鼻西方脸孔,四柄拴着消音器的手枪冷冰冰对准Ramy。没有语言,没有多余的威吓。一有反抗或暧昧的动作,Ramy就会立毙当场。
Ramy摸着颈子上的粉红色疤痕,将ipod的音量调到最大。是她最喜爱的音乐,Snow Rose(雪玫瑰)的轻快游吟。
一张略显稚气的脸慢慢出现在四名刺客身后,带着点儿感伤的愧疚神色。
庆之。
"我想了很久。"庆之。
"喔?"Ramy,不,吉思美。
"总觉得,应该亲眼看着你死,才足以表达我内心的哀恸。"庆之叹气。
"嗯。"吉思美没有看庆之,只是望着窗外火红的枫树。
即将离去前的每一秒都很珍贵,没必要浪费在丑陋的嘴脸上。一切都很清楚了。
庆之没有找登峰造极的G,而是挑上实力微薄的吉思美,真正的原因其实是:要杀掉G埋没买凶弒父的丑闻,远远难于让吉思美从这世界中蒸发。如果吉思美因为实力的不足,落得跟金牌老大同归于尽,那就更好了。
而吉思美不只拥有杀死金牌老大的觉悟跟勇气,也有超绝于其他杀手的信念。就算失手被抓,也决不会供出委托人是谁。
简直不会有更好的人选......吉思美正是黑道幼主提前登基的最佳祭品。
"虽然我父亲坏透了,但从小他就不许我沾上黑道分毫,逼我做个正常的孩子,甚至打算让我高中一毕业就出国念书,拿到博士学位后再回台湾;要不,留在美国当个教授还是律师什么的,都行。就是别碰黑道。"庆之坐在床上,点了支烟,竟说起故事来了。
"但,即使父亲刻意遮掩,我还是见多了黑道肮脏龌龊的手段。为了吃下对方的地盘,为了抢走对方的女人,为了一些根本不值得的东西......黑道可以无所不用其极,不惜一切代价达成目的。"庆之感伤非常,看着开启他"人生"的吉思美。
吉思美并没有听见庆之的告解。不想也不愿。她的世界沉浸在Snow Rose翻唱的Reality(现实),多么美好,多么空白。
"我发誓,我一定要亲手终结这一切。身为一个黑道老大的独子,我可以感觉到天命加诸在身上的责任。"庆之看着为自己弒父的吉思美,嘴里吐出一口污浊的白烟。
"我无法逃避,只能鼓起勇气面对。即使手段很脏。但只有最脏的手段才能并吞肮脏的一切,然后重新归零。很可笑吧?我无所谓,成为罪人已经是难堪的事实。"庆之流下眼泪,将烟捻熄在床缘上。
"要等多久?我不知道,只能拼命去做,要用多少子弹、制造多少尸体都在所不惜。也许十年?二十年?届时台湾的黑道只剩下一个帮派,从此不再有火并,不再有黑吃黑,不再有背叛。"庆之站起。
擦去眼泪,庆之做了最后的批注:"那便是不杀。那便是,和平。"
吉思美依旧没有反应,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多余似的。
庆之闭上眼睛,点点头。四颗寂静的子弹结束了吉思美与Ramy的短暂流浪。
庆之整理衣服,拍去灰尘,在雇用的陌生杀手护卫下转身离去。
Cinderella Hotel,Room 404 窗边,火红却模样奇怪的大枫树上。
吉思美的视线被腾腾热气遮蔽,逐渐模糊。
而她的心,还留在梧栖高美湿地。
爽朗的海风中,那双浸泡在无限宽容里的赤脚。
杀手G,这个一再被吉思美提到的名字,这个被圈内誉为天才的杀手,他的枪永远只瞄准一处--"目标"的肝脏!
二十五分钟,是G留给"目标"的最后时刻,足够他许下人世间最后的一个愿望。而G,既是死神,也是这个遗愿最忠实的执行者。
"咻",杀手G的子弹已经出膛,倒计时现在开始:二十五,二十四,二十三,二十二......
九把刀《杀手,KILLER》第三弹《杀手,G》即将火爆上映!